小小三尺红台,方丽珍提拨着木偶正上演十仙庆寿的盛景。戏台对面是庙宇,香火缕缕不绝,虔诚的人低声祷告还愿,神明双眼微阖,听着碎碎细语。戏台旁是孩童的“专属站位”,一双双大眼睛紧盯着台上的两个小木偶,也学着假模假样的唱着戏词。
“沧海桑田几变迁,蟠桃易熟人难老,好一个蟠桃易熟人难老,众仙,今日祝寿已毕,各各回归洞府,领法旨。”
戏曲落幕,台下观众赞叹不绝。
方丽珍谢幕过后,一个一个清点着木偶,直至将今天带过来的六十个木偶都悉数放进大箱中才放松了精神,伸了个懒腰,凑近一点能听到骨头的“嘎嘣”脆响。乐师们收纳着乐器,他的丈夫也开始着手准备拆卸戏台。
虽此时已是凉秋时节,但广东似乎不受冷空气影响,人们大多仍然着夏装出行,而幕后的丽珍则是黑色长袖长裤。
经常看方丽珍这家铁枝木偶戏的人就可以注意到,无论春夏秋冬、严寒酷暑,只要是得上戏台子演唱木偶戏,方丽珍就总是穿着长袖衣服。原因是铁枝木偶戏素有“表演不露手”的规矩,所以即便再炎热的天气,为了雅观,操作者都必须穿着长袖衣服,手不能伸到幕前被观众看见。
方丽珍算是将自己的童年、青春,人生最美丽的年纪都毫无保留地倾注到戏曲演绎中了。
从小受木偶戏戏班子班主爷爷的影响,在别人还在村口丢沙包的时候,四岁的丽珍就已经开始跟着爷爷学唱戏了。爷爷每回受各大庙宇或店家邀请前去演出木偶戏时,身旁总有个小小的身子形影不离地跟在身侧,每次丽珍都是嚷嚷着一定要上戏台,一定要坐在爷爷身侧看着爷爷摆弄木偶们。
令人惊奇的是,当时小小的丽珍已经能够在爷爷的指导下制作做手工木偶和缝制木偶的戏袍了,而且丽珍的手艺在爷爷的十几名徒弟中排得上是靠前的。
人们都好奇丽珍为什么会在那么小的年纪就对传统木偶戏充满兴趣?为什么那个时候就能将如此复杂细致的手工艺做得精巧?方丽珍给了我们回答:“热爱,是所有的理由和答案。”
方丽珍告诉我们,学习铁枝木偶,强迫着朝九晚五训练是行不通的,全靠自觉和悟性。她起先是模仿着爷爷的动作,爷爷示范一段,她立马就跟着来一段,势必要做到跟爷爷一模一样方才罢休。
一直到十八岁以前,只要爷爷的戏班子有演出,她都是要跟着去的,年纪尚轻的她大多会捡些简单的角色练手,看着自己从两只手抓不住三根铁枝到后来操纵自如,她说,“那一瞬间的喜悦跟成就感,是没人能够共情到的!”
十八岁那年,她因清亮高亢的戏曲唱腔被当地知名的潮剧剧团相中,盛情邀请她加入剧团。几经犹豫挣扎,终于在爷爷的鼓励下,她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加入了潮剧剧团,跟着剧团满世界地去演出,第一次从幕后走到了台前,一唱就是二十年。也是在那二十年,她在剧团遇到了同样爱好唱戏的的丈夫,生育了一双儿女。
再次回到木偶戏班,是因为爷爷病重,无法再继续经营戏班。方丽珍回忆,当时听到爷爷病危的消息,自己正随着剧团在德国演出,尽管演出结束后立刻搭上最早班的飞机回国,但还是没能见上爷爷最后一面。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决定离开剧团,重拾自己的老本行,接手继承爷爷的木偶戏戏班子。丈夫也对她的决定表示理解和支持,并坚持回来与她共同传承木偶戏、经营戏班子。
刚回到木偶戏班子参加工作之时,方丽珍很明显感到力不从心,毕竟是有二十年没有提拨木偶了,尽管底子扎实,推、拉、提、拨、抖等手法用起来还是看得出生疏。但好在嘴上唱戏的功夫是一点没落下,还有这二十年表演潮剧的经验心得在身上,对不同角色的形态、气质、神情、动作都把握得当,练习了近一年的时间,方丽珍才感觉“自己终于能保持连贯完整的演出,也能在演出中展现好木偶的角色神韵了。”
当我们问到,四十岁再近乎“重新学习”木偶戏,况且是以班主的身份,会不会压力很大,有没有过放弃的念头时,方丽珍淡淡一笑,说:“在长期看不到成效的状态下练习,确实容易感到灰心,那短短的一年里,其实有无数次动过放弃的念头,当时心里想着,实在不行我就回去继续唱大戏好了。”
“但是只要一想到这是爷爷经营了一生的木偶戏,我就会觉得舍不得。而且吧,木偶戏就是会越练习越顺手,越顺手就会越喜欢,越喜欢就会越想要将它带给更多的人看见,就会越像要把这项技艺传承下去,把爷爷的精神也传承下去。”
期间方丽珍也不忘夸夸自己:“再说了,我毕竟是打六岁起就在木偶戏班子混的人,重新学习对我来说也不是件什么难事。”
相比之下,方丽珍的丈夫在木偶戏方面不论是知识了解还是技能掌握,都明显要单薄很多。
所以在丈夫刚刚跟着方丽珍参加木偶戏工作时,方丽珍经常给他安排打下手的活,像一些协助舞台的安装,观摩学习一些操作木偶的技艺等等。没过多久,方丽珍的丈夫便被木偶戏深深吸引了去,觉得演木偶戏很有趣,也开始有时不时上台跑跑龙套,演一些戏份不多的小角色。
不过,即使是舞台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人物,方丽珍也是继承了爷爷一贯的严苛要求,方丽珍的丈夫没少因为些细小琐碎的错误被她一通说教,但也多亏了这些密集紧凑的教导,丈夫很快就能跟她一起同台演出主角人物了。
十七年间,他们将铁枝木偶戏带入了又一代人的眼中。
他们的状态印证了潮州铁枝木偶戏国家级传承人陈培森的一句话:“台底下过着一家子的生活,在舞台上则一起演绎著别人的故事。”
被问及继承爷爷的木偶戏班子后,与小时候练习木偶戏有什么不同感受时,方丽珍几乎不用思考便脱口而出道:“当时小小年纪的,只觉得是跟着出去玩的,从来都不用考虑生计这个问题,但现在不一样了,有戏班子要养,有家庭要养。”
21世纪以来,虽然铁枝木偶戏仍有市场需求,大多却是对表演技艺要求不高的谢神活动,报价虽然还算得上可观,但是演出很明显地减少了许多,导致从事这行业的人员大都收入微薄,加之一场演出的周期较长,木偶戏演出人员的减少也导致了一个戏班子同时接多个演出成了不现实的事情。
“一般一个演出邀请就是一天两夜,需要提前两天去搭戏台子、准备音响设备之类的,这样前前后后差不多一个星期就过去了。加上人员不足,一个月顶多也只能接两场演出,而且这个场次还是不能得到保证的,一个月一场演出也没有也是常有的事。”方丽珍一边跟我们讲着,手里头还一边在做着木偶衣袍的刺绣工作,将绘制好图案的衣袍进行绒线、钉金锈、金绒混合绣、针线垫绣、凸绣等工作。
方丽珍坦言,铁枝木偶戏的学习算是戏曲类别里面较为艰辛的,加之其缺乏潮流感,大多数年轻人都不愿意从事这个行业,也就导致这个行业在年轻人群体中没有什么市场,而且如今人们娱乐方式的增多,木偶戏一定程度上,在慢慢退出大众的视角。
在聊到往后是否会将木偶戏传给自己的子女时,方丽珍粲然一笑,眼里尽是释然。
“我的话并没有这个想法,家里那位也没这个打算。因为家里的两个孩子都对木偶戏没什么兴趣,都已经在从事别的工作了。而且我自己当时也是因为对木偶戏有着极强的兴趣才将爷爷的戏班子继承下来的,他们没兴趣我也不能硬逼他们不是,任何一项技艺的传承,没有心是做不好的。”
铁枝木偶戏的学习之路是多数外行人未曾设想过的艰难。不同于其他剧目那般拥有广阔的表演空间,木偶戏只有三米见方的小小舞台,每一次的演出持续个把小时,表演者们蜷缩着盘腿而坐,冬冷夏热,条件艰苦。
小小的舞台只能容纳下三至五人,这就要木偶戏演员都必须基本掌握全部表演技能,伴奏,演唱,操纵都得兼顾。方丽珍告诉我们“木偶的操纵是难中之难的技艺,所以很可惜,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难以学成出师。”
日升月落,大雁来去,四季更迭,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也许是一脉相承下的天赋,也许是热爱和情怀引导下的勤奋练习,与十七年前相比,而今的方丽珍,不负众望地成为了一名优秀的牵偶人。
“众仙,一年一度蟠桃大会,俺等可各显神通,一同渡海上天,聚会祝寿,是……”乐器齐齐奏响,三米见方的戏台上,挂着一幅“双龙戏珠”潮绣帐帘,方丽珍再次盘坐于潮绣帐帘后。
她左手掌心向上,中指和无名指夹住中箸,拇指和食指捏着左箸,右手则捏着右箸,靠腕力改变木偶的动作。随着戏曲开唱,木偶一步步从侧幕走向幕布正前方。
八岁的小孙女此时正坐在丽珍的身侧,今晚将与她同台完成这曲《十仙庆寿》。
好似命运轮回往复,传承久经不衰。
作者:许琼雯、方妙虹